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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現代與現代的交互對詰

 

Gordon Dahlquist巧妙運用時間與空間的設定,將鍊金術放在十九世紀中的歐洲,觸及現代科學所不能及的神秘主義,自鍊金術的世界回應人類精神世界「透過衝突、危機、改變的轉化」,(1)並利用人類對精神控制的嚮往,譜成一場權力競逐的角力。嚴格說來,這不是推理小說、亦稱不上懸疑,《食夢者的玻璃書》描寫不同身份、位置的人在城市中的生存搏鬥,並揭發陰謀顛覆王權、取而代之的神秘集團。玄奇的鍊金技術與前現代的時空背景,無損於展現血淋淋、赤裸裸的真實生活的各種面向。對城市生活越感困惑的人們而言,這是一則隱身於神秘學的人生寓言,它能幫助讀者自真實生活中抽離至書本,又能從書本內的對詰提問重新回饋至生活。

 

在空間上,Gordon Dahlquist創造一個擁有古老歷史,並正在發展新技術的前現代城市,以蒸汽火車為主要的遠程運輸工具。我們只知道這個城市在歐洲,但是,不是法國也不是日耳曼任何一個國度。Gordon Dahlquist利用三個主角的觀點描繪這個城市的全貌--來自鄉下島嶼(很可能是殖民地)剛來到這個城市的謬小姐、從未離開這個城市的小張主教、第一次到這個城市,曾長期居住在海上的日耳曼小國的海軍醫官,史文生上尉。利用一章章的情境鋪陳,讀者隨著Gordon Dahlquist打造的遙遠卻不陌生的時空,建立完整的空間佈圖,人物間的線路、陰謀全貌從而逐一釐清。

 

賦格曲式的情節推展

 

這是一套自迷霧中拆解線索與真相的標準寫作模式,有趣的是,Gordon Dahlquist將音樂上賦格的形式,以人物的模式重複情節樂章,三種角度重複構圖、對照,每一章皆由不同主角作為行動的主述,或有偶遇其他主角。乍看是以三條線索拼湊全景,然而這三種角度卻都是立場一致,因利益關係而結盟的主角。但是,讀者並未因變化角度而擁有不同高度、層次的視野,也不因主角的處境,改變讀者的價值立場--整本小說就是以這三個陰謀外的主角,如何拆破陰謀作為主線。理論上,無論選擇哪一章作為第一章,皆可再隨意接續前或者後一章節繼續故事的發展,這是以賦格寫作的巧思。閱讀上,每三章各有連結,總是謬小姐、小張主教、史文生上尉不斷重複著,中間偶爾穿插二人或者三人的巧遇與冒險。第十章也是最後一章,起始仍然以謬小姐為始,至中段三人才一起完成對陰謀的破壞。

 

角色的設計說明Gordon Dahlquist並非將線索之謎環繞於「陰謀」解密,隨著故事線性發展,陰謀一定會被解開,集團成員、兇手、動機都不是Gordon Dahlquist想製造的驚奇。真正的焦點是空間、人物各自代表的性格與內在辯證。卡爾維諾說:「閱讀就像在叢林中前進」(2),Gordon Dahlquist利用這三個城市中的「陌生人」完成這場任務--謬小姐是從未進入城市的鄉巴佬、小張主教是苟活在城市邊緣的殺手、史文生上尉是自我放逐的異鄉人--在一場場的揭謎過程中,Gordon Dahlquist利用這三個人的邊緣性,觀察這個城市中的荒謬與衝突。宗教、藝術、城市空間在這三個人的眼中,顯得如此萎靡、墮落、矛盾,從而環繞著這些而起的陰謀,蒙上不祥、神秘的陰影。

 

百科全書般的城市地景

 

卡爾維諾曾這麼描述巴黎:「巴黎到底是什麼呢?巴黎是一本巨大的參考書,是一本查閱這座城市的百科全書--打開這本書,它給予讀者一連串的信息,包羅萬象為其他城市望塵莫及。」(2)Gordon Dahlquist在《食夢者的玻璃書》中建造的這個不明城市同樣具備這個特質,自包含各種階級、文化、價值的各式場景中轉瞬流轉--兩座代表不同階級地位的旅館、象徵三種階級的妓院、戒備森嚴卻守不住王子的軍營、如同迷宮般複雜的政府機關、象徵知識與文化的藝廊和學術研究單位、富商、鄉紳、煉金師的三種宅邸之別、城市邊緣的酒吧與貧民窟、淪為走私與棄屍等罪惡匯集幫兇的城市河流、原是囚禁罪犯的舊監獄,成為陰謀誕生的高級社交空間...,這些場景構成一個社會的縮影,無論這是哪一個國家、哪一個城市、說著哪一種語言...。三位主角每次找尋線索皆起自對這個城市的認知與掌握,透過空間的過度,尋覓陰謀的解答,就是《食夢者的玻璃書》提供的趣味。每轉換一個場景,讀者也隨之得到陰謀的片段。如同《看不見的城市》裡那句:「你喜歡一個城市,不在於它有七種或者七十種的奇景,而在於它對你的問題所提示的答案。」《食夢者的玻璃書》或非稱職的推理、懸疑小說,卻是足以透過形塑城市,製造高潮迭起的閱讀趣味的獨特文本。光就打造城市空間的高段手法,便足以撐起這本小說的嚼勁,以及彌補翻譯上的不足。

 

除了高明的城市空間帶領的複雜情節鋪陳,Gordon Dahlquist將時間置於前現代的歐洲,才使環繞著煉金術的陰謀得以成立。在該時空背景下, 交通與通訊科技的不足,令三位主角以徒步、馬車、火車等形式的城市之旅,不流於走馬看花;通訊僅仰賴電報的模式,資訊顯得更加寶貴。極短的時間內拆解線索、破壞陰謀的過程,是由紛沓緊密的資訊交換構成。緊張的節奏感就在資訊取得不易、三位主角間空間的隔離、緊密的連串行動、與心靈上彼此互信與牽掛,逐步躍出。

 

三位邊緣主角

 

第一章以自鄉下進入城市覓婚的謬小姐開始。她擁有父親代表的財力所換得的新興中產階級的位置,仍欠缺階級所需的系譜、文化,她輕蔑未婚夫羅傑汲汲建立的社交聯繫,傲慢地以自己的眼光評價這個巨大的城市。她代表的是現代的價值倫理,對舊有的階級、封建、城市、宗教、藝術的批判,同時代表著理性、個人主義。Gordon Dahlquist對謬小姐的定位是最新奇的--她是個女性的設定,無疑是反駁啟蒙時期,哲學家對女性無法擁有理性的想法,也表示Gordon Dahlquist認為階級序位先於性別。謬小姐扮演著理性、冷靜、有系統地管理資訊的角色,她也是在書中點出「資訊」的意義的人。(3)而資訊的交換、取得與拼組,正貫穿整趟冒險的內容。

 

第二位上場的是以殺手小張主教在刺殺任務後與雇主的接觸開始。小張主教代表的是城市中的邊緣、黑暗與暴力的角落。他愛與書本接觸,然而身體的殘缺讓他只能時常在圖書館內出入,與圖書館員交換書本上的知識。他賴暴力、謀殺為生,且同樣瞭解資訊的重要,資訊只是輔助他成功完成任務的工具,而不是全部,這是他和謬小姐的差異,也是勞動者的形貌。在城市中的艱難生活,培養他反威權、反社會的邊緣性格。他擁有的殺人技能,讓他深入陰謀集團的各個操作機關中,提供關鍵性的瓦解陰謀集團互信基礎的資訊。小張主教與龍騎士軍隊的曖昧結盟,讓人玩味。

 

醫官史文生上尉代表著服膺於霸權的知識份子,是已收編、納入體制的人。在他與其他官員、王子的互動,以及他自己對政府、大公的描述中,顯示他雖然身在體制,懂得官場語言,卻始終未曾真正被體制接納。若指謬小姐在文化上位處邊緣、小張主教的階級注定邊緣,那麼史文生上尉又何嘗不是整個體制內一顆不受重視的棋子。為了完成交辦的任務,他多次與其他官員產生衝突,最後選擇一條孤獨的道路,以維護他想像中的王權正統,冒險途中發現繫於皇室血脈的正統,是荒唐可笑的,史文生上尉最後選擇放棄皇室繼承人的生命,以維護國家的利益。意外發現史文生上尉的表妹死因,與該陰謀計畫相關,無疑是壓垮忠誠的最後一根稻草。史文生上尉是第一個接觸藍色玻璃片,並以此體驗他人情慾過程,而史文生上尉的強烈道德感,讓這段應令人血脈噴張的陳述,情緒複雜卻又相形收斂。

 

Gordon Dahlquist一再透過不同角色與觀點,展示他對慾望與控制的興趣和觀點。三個主角皆不具階級優勢,角色性格亦各有弱點。穆小姐高傲、衝動且保守;小張主教渾噩度日,偏激好鬥;史文生上尉受制常規,猶豫踟躕。三個人在情慾上展現不同的節制力,同時多次在冒險過程中,內自反省個人過往的情感生活的軌跡。對照擁有情慾優勢的貴族富商,卻沉迷於藍色玻璃內的感官體驗,難以自拔、作為情慾商品的妓女,亟欲自感官中脫困,讓身體和情慾轉化為交換成就的籌碼、以及毫不展現個人情慾,僅將情慾作為玩弄權力的工具的陰謀集團核心成員;主角三人的情慾流動與小說中其他人物相較下,平凡且真實,搏得讀者的認同。三人皆受困於過往的情感挫敗--穆小姐與羅傑的感情是行禮如儀,直到羅傑拋棄她,她才重新思考兩人關係的意義、小張主教只能透過購買與妓女安琪麗建立關係,他以類似愛情的方式建立他們的記憶,但是安琪麗只是把他當成一般的男客、史文生上尉暗戀著表妹,卻未曾開口告白過,短暫的親吻在表妹的推拒下結束,他從來沒有突破曖昧關係的隔離。--情慾的挫敗經驗、節制且自覺的性格,或是讓三人得以成功對抗藍色玻璃誘惑的原因。

 

藍色玻璃是解放,還是控制

 

藍色黏土是這場以鍊金術為體的陰謀利用的工具。藍色黏土是種對人類的心智能產生重大影響與改變的獨特物質,力量強大到直接接觸可能致死。以藍色黏土製作的玻璃可以紀錄記憶、播放記憶的片段與感官的體驗;同時透過與藍色黏土相關的改造儀器,能讓人不再受原始的情慾與感覺影響;最後,藍色黏土可以製作一種完全喪失個人意志的玻璃人,這種玻璃人彷彿是活動的藍色黏土,不旦可以影響心智、亦能竊取其他人的記憶,並將之傳給玻璃人的主人。能擁有所有人類的想法,等於擁有所有的秘密。若能寡占該工具,便可以利用資訊操控人心,獲得無上的權力。藍色黏土的使用提供一條直達靈魂深處的道路,歐綱茲伯爵藉著妓女、軍人的情慾與戰場掠殺的原始記憶,誘騙其他貴族、政府官員與具有利用價值等人,透過經驗他人的生命躍動,受其控制,甚而宣稱以一套相對的改造術,能改變眾人的性格與生涯。藍色黏土等同肉體和精神間的媒介,若將情慾等脆弱的慾望與性格弱點,自體內拔除,就能將人自心靈解放,轉化為節制、目標明確的理性人,離成功也更為可及。陰謀集團雖以這一套遊說他人進行改造,集團核心份子卻沒有人進行這項改造計畫。改造的過程,如同一種催眠術,受改造的人,也會在改造的過程中被植入一組密碼,作為操控的手段。不旦自身的記憶與情慾被取走,等同放棄自由,自此受到陰謀集團核心的行動控制。

 

除了藍色黏土,Gordon Dahlquist多次藉由注視/被注視、偷窺/被偷窺的場景,辯證權力轉移與鞏固的微妙關係。在改造與實驗的場景,被觀看的是受改造的實驗者,她們如同獸一般在眾人面前展現實驗的效果,身體的主權在實驗中被剝奪,同時也在被注視的過程中,再次遭集體的目光侵略。作為主要改造、展示的空間是范達立夫伯爵的宅邸,也曾是全景場式(Panopticon)的舊監獄。全景場指的是囚室以環狀的方式建立,中央為一座監視塔;塔中具有許多觀察用的小洞,對著環型囚室,除了方便監控外,囚犯間也能看見彼此,也能看見監控者的監控。而宅邸內部的秘密通道,則是設計來讓主人觀看客人在屋內的言行,並探知秘密。Gordon Dahlquist利用三位主角和陰謀集團、陰謀集團和實驗者、觀眾與表演者、屋主和受邀的賓客等多角度的層層觀察和位置的轉換,建立一種不安的氣氛,同時也讓參透這些設計的三位主角,從而得到有力的資訊,用以自保並顛覆陰謀。讀者隨著Gordon Dahlquist的敘事,開展多角度的疑問--誰擁有權力?誰受控制?誰被注視?(4)(5)

 

隨著這些疑問被拋出,讀者輕易參透這則陰謀,恍然大悟藍色黏土如同所有的宰制機器一樣,皆是包裹糖衣的謊言。羅倫斯博士、歐綱茲伯爵等學者代表的醫學與教育、史密斯上尉代表的軍隊都是規馴、控制的手段。在經濟、知識,甚至性等社會關係中,權力的消長是無所不在的。然而,權力關係並不穩固,時有變動。主角三人一度代表著隱姓埋名的無名者,反而造成權力在握的陰謀集團龐大的撼動;而後段才形象鮮明的卡洛蘭,是接受改造的服從者之一,私與同經過改造的羅傑結盟,秘密殺死引發陰謀集團產生縫隙的崔平上校,間接導致主角三人後續的結盟;陰謀集團中的每個人的地位與價值亦有所不同,隨著各懷鬼胎,相互較勁,導向最終的滅亡。

 

Foucault說,「有權力就有反抗。」(6)《食夢者的玻璃書》無疑體現Foucault的觀點,參與三位原本默默無名的主角的參與、瓦解陰謀的過程,讀者彷彿以主角的經驗與立場得到一種賦權的快感。透過三個主角不同的價值、立場與觀點,讀者隨之多次進出階級、權力、慾望、恐懼、夢想等人生課題的反覆辯證。

 

《食夢者的玻璃書》建立在西方鍊金術與啟蒙主義的背景下,玩弄後現代的技法與理論,對讀者而言,若欠缺相對應的知識與史觀,難免形成門檻。用以構築故事與角色的前三章太過冗長,缺乏耐心爬梳的讀者易陷落於空間、人物細節與華麗的詞藻中,並失去閱讀樂趣。Gordon Dahlquist對性交、女性感官的描述,流於男性觀點,恐怕現代大部分的讀者皆難以苟同這等欠缺女性角度的敘事模式,也易弱化對性慾、情慾的討論深度,這是Gordon Dahlquist視野上的不足。除此,《食夢者的玻璃書》無疑是一部技法活潑、炫麗的冒險動作鉅作,即便只是享受其暴力形式美學和空間建構的想像力,《食夢者的玻璃書》也能提供讓人目眩神迷的娛樂效果。

 

 

註:

(1)Jeffrey  Raff,《榮格與鍊金術》。

(2)卡爾維諾,《巴黎隱士》。

(3)《食夢者的玻璃書》,pp14,「她尋求的--事實上,她非得手不可--無非就是資訊。」

(4)Foucault,Michel (1977). Discipline and Punish.Trans.Alan Sheridan.New York:Vintage Books.

(5)Foucault,Michel (1980). Power/Knowledge. Ed.Colin Gordon. New York: Pantheon Books.

(6)Michel Foucault, translated by Robert Hurley. The History of Sexuality vol1,pp.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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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網址:

【JadeB. and Good Grief】http://ambero.pixnet.net/blog/post/2667528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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